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尋找“山果”

徐元鋒
2023年04月03日08:30 | 來源:人民網(wǎng)-《人民日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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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車子在金沙江邊的群山中穿行,山勢雄壯巍峨,之字形的公路展線層層疊疊,崖壁是亙古風(fēng)化的沉積巖,干枯的荒草在視野里瘋長,偶遇一兩株高大俊朗的木棉,小燈籠似的花朵,反倒增添了山谷的寂靜。越往上走,樹木越多起來,有些山頭郁郁成林。遠處江水一線,山風(fēng)獵獵,吹來春天的氣息。

  很早以前,我讀過一篇寫川滇邊界深山故事的散文,題目叫《山果》?!吧焦笔俏恼轮魅斯拿?,一個14歲的小姑娘。那個故事發(fā)生在14年前,彼時的云南不僅金沙江沿岸,眾多大山的褶皺里都掩藏著貧困。而“山果”格外令人心疼:她背著滿滿一簍核桃的瘦弱身影,她媽媽的病情,她追著火車的呼喊,每次讀來都讓人眼窩發(fā)熱。近些年來,云南大山深處的變化讓人振奮,尋訪“山果”成了我的一個心愿。今年,“山果”該是28歲了,時光如金沙江水滔滔流逝,“山果”和那片山里的人們,怎么樣了?

  不過我也清楚,找到“山果”本人幾乎無望——連綠皮車停留2分鐘的“沙窩站”,現(xiàn)實中也查而未有。但在那時候,“山果”的形象基本真實,一個“山果”折射出一群山里孩子的命運。行走云南山區(qū)多年,我也見過類似的“山果”,無論是張桂梅老師所在的麗江滇西北,還是怒江邊的高黎貢山上,還有許多偏遠的村寨,孩子們都和這個時代一起變遷成長。即使找不到現(xiàn)實中的“山果”,也能于走訪中了卻一樁心愿。

  這便是我從昆明奔赴楚雄彝族自治州元謀縣的因由,況且我還是個記者。

  一

  《山果》作者黃興蓉老人回憶,2009年她從北京去元謀探親,在金沙江邊的沙窩車站,偶遇擠上車賣核桃的“山果”,那趟火車是6161次綠皮車。6161次列車是從攀枝花到昆明的“慢火車”,全程約6小時45分鐘,中間經(jīng)過元謀站。如今從昆明到攀枝花,坐動車兩個半小時就夠了,車經(jīng)過新的元謀西站。因烏東德水電站蓄水淹沒部分線路,攀枝花到元謀段的“慢火車”已于2020年停運。但從昆明到元謀西還有綠皮“慢火車”,車次改為7466次,全程約4個半小時。

  我放棄動車,改乘早上6點半發(fā)車的7466次去元謀,既為了感受曾經(jīng)的“慢火車”,又為了領(lǐng)略老成昆鐵路線的滄桑雄奇。趕到昆明站時天還未亮,站前廣場附近幾個賣早點的小攤挑著電燈,鍋里的煮玉米、茶葉蛋冒著熱氣。我在小餐館吃了碗面條,匆匆上了車。

  7466次列車是G25型號的,6節(jié)車廂帶空調(diào),白色座椅套洗得干干凈凈,廁所里也沒有異味,一節(jié)車廂還不到10個乘客,舒適到讓人訝異——印象中曾經(jīng)“臟亂差”的綠皮車呢?列車長楊兆祥膚色黝黑,語氣和善,54歲的他干了38年鐵路,跑過幾條“扶貧慢車”,拿手的是給坐車的老鄉(xiāng)介紹務(wù)工信息。老楊和我聊起“山果”,說當年在車上賣山貨的確實多,如今早已沒了。“山里的路越修越好,大家謀生法子也多了。你看坐慢車的都少了,東西賣給誰?”老楊的眼神飄向窗外。

  從攀枝花到昆明,老成昆鐵路經(jīng)過的地方多是山區(qū),當年還多是深度貧困之地。鐵路大動脈連接起無數(shù)毛細血管般的羊腸小道,接引群眾走出大山。如今彎彎曲曲的山路已經(jīng)硬化拓寬,跑起了小汽車;鐵路邊的土坯房人家,要么搬遷,要么換成水泥房,10多年來的變遷都在老楊眼里?!熬幙棿倭?,拉桿箱多了,看我們‘大蓋帽’的眼神都變了”,他笑起來。

  當年車上的幾個“穩(wěn)定商販”大家都記得,卻想不起有個叫“山果”的姑娘。一路穿山越嶺,我在車上也沒遇見10多歲的少年,雖然那天是周日。老楊說得在理:“這么大的孩子正讀初中,哪個不在學(xué)校?”

  二

  “山果”出現(xiàn)在沙窩站。雖然這站并不存在,但金沙江邊的紅江站和向陽乘降所附近,有個法窩村?!案浇笔菑牡貓D上看,法窩屬于元謀縣江邊鄉(xiāng)中村村委會,深藏在山肚子里,屬于全縣最偏僻、最困難的村。當年“山果”用“很難懂的話”和黃興蓉交流,作者會不會把村名記成站名?其實那一路的小站,好多名字都是民族語諧音翻譯的,停靠兩三分鐘想記住也不易。對于這個想法,江邊鄉(xiāng)的董奎書記挺贊同,說那就去法窩!

  說時容易去時難。在大山里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一個多小時,從山腳下的江邊鄉(xiāng)集鎮(zhèn)爬升到山頂,再百轉(zhuǎn)千回才來到山坳里的法窩村。這一路幾乎荒無人煙:金沙江干熱河谷寸草難生,蒸發(fā)量是降雨量的四五倍,強烈的焚風(fēng)效應(yīng)讓這里水貴如油;雨季一般集中在5月到11月,綠色亦是稀疏淺淡,看上去像荒山野嶺。眼下已是春天,山頂?shù)奶睦婊ㄒ粯錁溲┌祝卮仃~酸模染紅了山坡,遍地茅草等待著一場雨返青,時而撞見的黑山羊如同野物……

  法窩是個小山村,50多戶人家200多口人,村民基本打工外遷,只剩下不到30人,49歲的村民小組組長最年輕。法窩這么偏的地方也已通了水泥路,中村村委會副主任楊建偉告訴我,小時候走小路到紅江車站得四五個小時,不過“山果”即使背著一簍核桃,也用不了一天一夜,而且法窩從來沒有核桃,倒是準備種牛油果。

  先不管有沒有“山果”,我要去村里最困難的人家看一看。楊建偉領(lǐng)我來到杞自成家——67歲的杞自成,女兒出嫁,老伴去世,領(lǐng)著個30歲的智障兒生活。老杞家是土木結(jié)構(gòu)的老房子,脫貧攻堅中維修加固過,院里收拾得很干凈。憨厚的杞自成搓著手說,他和兒子享受低保,每月有800元的保潔公益崗補助,村里正給他家申請五保戶,日子比以前好多了。

  牛油果是怎么回事?原來,這片山里有500畝牛油果基地,就在附近的面前村小組。我一聽來了興趣,經(jīng)營者浙江臺州人孔慶波開皮卡車來接我們。通往面前村的路正在澆灌水泥,孔慶波對此百感交集:這條路我5年里開廢了20多個輪胎。在人跡罕至的大山里種牛油果,孔慶波看中的是這里的氣候:干熱河谷地帶牛油果不愛得根腐病,晝夜溫差大,果子甜度剛剛好,“我們考察了幾個省才選中這里,只要有水,荒山禿嶺也是金山銀山!”

  法窩村沒核桃,不可能是“山果”家,但更遠的卡莫村有,那里是元謀縣最高峰。日頭偏西,我們直奔卡莫而去。拜村里4300多畝烤煙所賜,卡莫村1457人,外出務(wù)工只有200多人。村里368戶人家,曾有169戶是建檔立卡貧困戶。整村脫貧后,去年農(nóng)民人均純收入有1萬多元。村民黃興強比“山果”大8歲,經(jīng)歷相似:他初中沒畢業(yè)就出去闖,沒少去紅江車站賣黃梨、大豆,再換大米吃?!艾F(xiàn)在核桃賣不上價,不過2010年那會兒價格倒是高,至少十幾塊錢一公斤”,黃興強挺內(nèi)行:“當時趕著騾子去,一趟要走五六個小時,如今翻山越嶺的苦跟女兒說起來,她完全無感?!?黃興強的女兒今年正好14歲,與10多年前的“山果”年齡相仿,正在江邊中學(xué)讀初二,老爸每周開車接送??瀣F(xiàn)在有10多個適齡讀初中的女孩,無一輟學(xué)。

  山風(fēng)吹涼村委會的小院,幾名村干部反復(fù)回憶,卡莫村沒找出“山果”?!半m是10多年前,穿補丁蓋補丁的衣服,這里尚不至于,再說也早不吃紅薯餅子了”,卡莫村村支書李康寶說。

  三

  為了獲得“山果”的更多消息,也為了看看如今“小山果”們的生活,我來到江邊中學(xué)。學(xué)校里那些14歲左右的青少年,對“山果”的經(jīng)歷頗有隔膜感。1980年出生的語文老師蔡興鳳回憶起和姐姐一起去紅江車站賣甘蔗的經(jīng)歷,孩子們睜大了眼睛聽著——這些坐過綠皮車的孩子,也對“火車集市”記憶模糊了。

  老成昆鐵路從攀枝花的師莊站進入云南元謀,一路沿金沙江前行,經(jīng)過姜驛鄉(xiāng)和江邊鄉(xiāng),也就是大灣子站和紅江站,兩個站輻射的山區(qū)是元謀最困難的地方,再往前走就是平地壩區(qū)的黃瓜園站了。如今大灣子站沉入水底,紅江站按清庫要求夷為平地,只剩下站口的鳳凰樹。在廢棄的軌道邊,鐵路工作人員王國民話更少了,從24歲到34歲,他都在這條線上工作,走過每根枕木,“白天數(shù)道釘,晚上數(shù)星星”。如今,漁洗1號隧道口被一面磚墻封了起來,再往前的軌道已拆除。王國民手撫軌道邊的油桐樹,說他也沒見過“山果”,而且在2020年火車停運前,與鐵路相依相伴的群眾已陸陸續(xù)續(xù)搬走了。

  新時代脫貧攻堅以來,江邊鄉(xiāng)整村搬遷了28個村小組,撤銷兩個村委會。除了易地扶貧搬遷安置,還有水電開發(fā)移民。搬去了哪里?部分在江邊鄉(xiāng)集鎮(zhèn)邊,部分去了縣城邊的甘塘等地。

  甘塘片區(qū)的百果村,整村搬遷自姜驛鄉(xiāng),以前叫白果村,村里230戶人家,曾有140戶是貧困戶。白果村以前缺水,有的小組只有筷子粗的一股水,各家輪流去接。那時白果村人賣點東西是去鎮(zhèn)上,若去車站還得坐船過江。54歲的村民李正春回憶,村里種過紅薯,他還吃過紅薯干。村里現(xiàn)在生活如何?以前一家四五口人一年賺不到2萬塊,搬遷后一人打工一年,2萬塊就不在話下。活好找嗎?元謀是著名的蔬菜和水果之鄉(xiāng),用工量大,只要不懶,就有活干。其實,因為農(nóng)業(yè)產(chǎn)業(yè)搞得好,元謀縣的農(nóng)民人均純收入,已連續(xù)20年在楚雄州排第一。

  江邊鄉(xiāng)集鎮(zhèn)搬遷安置點里的變化,三天三夜也說不完。漁洗村小組的小組長李加助對比:以前土木房子多,現(xiàn)在都是兩層樓;以前村里路爛,騎摩托都困難,現(xiàn)在135戶有110多輛車;以前喝山泉水下雨就渾,現(xiàn)在自來水清亮亮的……村民看病難嗎?我想起“山果”母親的病。李加助說,去鄉(xiāng)衛(wèi)生院只要3分鐘,花費報銷八九成。

  從漁洗村前的觀景臺望出去,金沙江和龍川江蜿蜒交匯,浮光躍金里,元謀縣五角星造型的“紅軍長征紀念館”熠熠生輝。當年紅軍將士就是在這里的龍街渡浴血奮戰(zhàn),掩護中央紅軍渡過下游皎平渡,創(chuàng)造了“巧渡金沙江”的軍事奇跡。山巒靜穆,江河無言,但又仿佛能聽見山鄉(xiāng)巨變拔節(jié)生長的聲響。

  我最終沒找到“山果”,但已深切感知到:山還是那山,果已不是那果了……

  

  制圖:汪哲平


  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3年04月03日 20 版)

(責(zé)編:袁菡苓、羅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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