川流不息(大地風華)
我的故鄉(xiāng)是北方內(nèi)陸平原。在兒時的想象中,遠方那些大地的起伏和曲折,有無數(shù)的珍奇寶藏蘊藏其中。于是便向往江河山巒。長大了知道,先賢有云“智者樂水,仁者樂山”,山水在老祖宗眼里,不僅是風光景致,還關乎審美觀與價值觀。
十四年前,從沿海某地遷居四川成都,因為工作的緣故,經(jīng)常穿梭于成渝之間。除了盡享兩地麻辣鮮香的人間至味、領略兩地不同風土人情之外,也與這片巴山蜀水結(jié)下了不解之緣。攤開地圖,四川盆地和川東山地被長江及其大小支流串聯(lián)起來,前者“水旱從人,不知饑饉”,號為天府之國;后者攜江帶山,盡得三峽之利。流連在這山川錦繡、風光醉人的所在,足以令人樂而忘返,不知歸途。
金沙江從西南川滇高山峽谷逶迤而來,在宜賓和岷江交匯。自此以下又合沱江、嘉陵江、烏江等大小河流,江水一路遇山開道,勢不可擋,劈鑿出數(shù)百公里讓人嘆為觀止的三峽絕美畫卷,一直到“江出西陵,始得平地”,才為這一千公里波瀾壯闊的川江畫上了美麗的句號。猶記得,剛來四川時,和同樣是外地來的朋友探討四川得名之由來。大家當時戲言,長江、嘉陵江、岷江、沱江四條大川組成的地方,當然謂之四川了。后來居住漸久,才曉得所謂四川,乃宋之川峽四路之簡稱,當時的四路分別是:利州路、梓州路、益州路、夔州路。當時的夔州路治所,即在今之奉節(jié),當時的利州路,治所即今之廣元,這兩地至今仍是東、北方向出川的咽喉要地。巧的是,無論是當時的川內(nèi)四朵金花,還是如今的成渝雙雄,都位于長江或者其支流沿岸。長江對于川渝地區(qū)的重要性,從古到今都是不言而喻的。
我曾在廣元劍門關,凝視著抵擋住無數(shù)金戈鐵馬的巍巍雄關,遙想古戰(zhàn)場的硝煙四起,戰(zhàn)馬嘶鳴。大詩人陸游一句“此身合是詩人未?細雨騎驢入劍門”,將報國之情付與這無聲的關隘和不遠處奔流不息的嘉陵江。如今的劍門關早已褪去硝煙,“水村山郭酒旗風”,劍門關旅游區(qū)之外,商家林立,熱鬧非凡,招展的旌旗只是為了吸引顧客品嘗本地的劍門關豆腐?!皠﹂w崢嶸而崔嵬,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”的古關仍然氣勢磅礴,但日新月異的交通早已打破隔絕,西成高鐵在此設有高鐵站,四面八方的人慕名而來,徜徉于此,享受今日的和平與繁榮。我也曾游涪江邊上的三臺縣,登上杜甫曾流連過的牛頭山,東望浩浩涪江,“青山意不盡,袞袞上牛頭”,想象一千多年前川內(nèi)大城的榮耀與繁華。牛頭山上有川內(nèi)僅次于成都草堂的杜甫紀念館——三臺杜甫草堂。公元762年,杜甫曾從成都流寓到此一年零八個月,寫出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,如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》。如今的三臺縣是涪江邊一座風景秀麗的小縣城,南門古城墻下有縣城里最大的蔬菜水果和雜貨市場,人頭攢動,市井儼然,煙火氣息濃厚。一切歷史風云退去,只有東門外的涪江滾滾向東南而去,一如昨日。
“九天開出一成都,千門萬戶入畫圖”,擁有兩千三百多年建城史的成都,風物更盛,最受青睞。杜子美的草堂,諸葛亮的武侯祠,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在此當壚賣酒,薛濤在浣花溪畔制箋……我覺得這一切都離不開都江堰。岷江從青藏高原奔流而來,突然進入成都平原,巨大的落差使其勢難于挾制。在都江堰修筑之前,岷江一直是四川盆地的大患。正是由于李冰父子創(chuàng)造性地建造了都江堰這項偉大的水利工程,巴蜀之地才慢慢有了天府之國的美譽,當時以及后來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才能享受安逸休閑。從都江堰寶瓶口分出的內(nèi)江分化出江安河、柏條河、走馬河、府河、南河、沙河等數(shù)個分流,使得成都平原河網(wǎng)密布,水系發(fā)達。雖然舟楫之利今時今日已經(jīng)沒那么緊要,但水利灌溉之功仍在造福一方??v橫的河網(wǎng)惠澤之下,成都還是國家重要的糧食和蔬菜水果生產(chǎn)基地。大詩人杜甫一生顛沛流離,在成都才享受了幾年難得的安閑和寧靜,“但有故人供祿米,微軀此外更何求”。詩人還寫出了于他而言算得上閑適的詩篇:“錦城絲管日紛紛,半入江風半入云”“留連戲蝶時時舞,自在嬌鶯恰恰啼”……
“夜發(fā)清溪向三峽,思君不見下渝州”,李白到重慶思念誰我不知道,我到了重慶,就想約上三五好友,來一頓火鍋,在滾燙火辣的沸騰中一邊大快朵頤,一邊暢敘友情,真是快哉!說起火鍋的起源,也與穿城而過的江水不無聯(lián)系。傳說中火鍋發(fā)端于清末碼頭的船工餐食。時過境遷,曾經(jīng)成群結(jié)隊的碼頭船工消失于歲月流轉(zhuǎn)中,連同曾響徹峽江的川江號子如今都成了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。我曾在三峽博物館中領略過這些曾經(jīng)回蕩在川江上的民歌,旋律簡單,用詞樸拙,但字句鏗鏘,曲調(diào)高亢,撲面而來一股熱火朝天的勞動氣息。雖然無緣穿越歷史相見,但不難想見那群在川江上勞作的人們——用脊梁撐起了大型貨輪盛行之前出川入川之交通重任。在博物館,除了三峽風物,還有關于抗戰(zhàn)的篇章。難忘八十多年前,無數(shù)科研文化教育人才匯集于此,在硝煙炮火中仍手不釋卷,而無數(shù)川渝男兒順江而下,有許多人長眠于故鄉(xiāng)千里之外。前者有功于保存文化與復興的余脈,后者則讓人見到了民族不屈的脊梁。
往事越千百年,一切似乎都在迅速前行與改變。但如果仔細勘察這山河匯聚的地理人文,感受其中蘊藏的歷史風煙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有些東西,即使歷經(jīng)千百年的風雨也不會被消磨。那流淌在我們身上的血脈,和河流波濤一樣,不舍晝夜,奔騰不息。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4年05月29日 20 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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